越南“爱国贼”

 

朱达志

 

 

七十年代及以后出生的中国人，知道胡志明的大概不多。此君是前越南共产党（后改称印度支那共产党）的发起人和领导人，后来该党再次改名叫越南劳动党，他还是主席，同时也是自己一手创建的越南民主共和国的首任主席和总理……总之他是现代越南的国父，是越南盾纸币上唯一的大头像画素材的贡献者。

 

 

胡志明1890年5月19日生于印度支那义安省

 

其实胡志明同志的本名是阮生恭；青年时期在法国参加反法活动时，曾改名阮爱国；中华民国抗战时期到中国从事越独统战活动，为革命工作需要，又化名胡志明——因为坐了13个月广西地方当局的大牢，获释后声名大振，于是就再也没改他名了，直至1969年谢世；更重要的是他还给自己的国家贡献了一个重要城市的地名即胡志明市——法国人统治中南半岛时，那城市叫西贡，对了，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女士出生的地方——不过她出生时那地方还不叫西贡，叫印度支那嘉定市，一个很中国的名字。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年生于印度支那嘉定市

 

胡志明和人民中国早期领导人的关系相当不错，他领导的国家和中国的关系更是系于“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那些年，与中国保持这层关系的只有极少数人民民主国家（又称社会主义国家），所谓牢不可破云云一般只用于描述中阿（欧洲的一盏明灯阿尔巴尼亚）及亚洲的中朝、中越这样的同志加兄弟关系，不像封建专制时代，至少后两者是不同志之父子关系。

 

说起中越之间的战斗友谊，笔者作为60后，至今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当年那首叫“越南-中国”的越语流行歌曲，其歌词翻译成他们的中华母语是这样的：

 

“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共临东海我们友谊像朝阳。共饮一江水朝相见晚相望，清晨共听雄鸡高唱。啊——共理想心相连，胜利的路上红旗飘扬；啊——我们高呼万岁，胡志明，毛泽东！”

 

说到这儿，又想起当年另一首外国流行歌曲也曾红遍大江南北，那就是才华横溢的柬埔寨时任国家元首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那时候他的国家早已不是受法兰西保护的高棉王国了）亲自创作的神曲《怀念中国》，其中唱道：“啊——，亲爱的中国啊，我的心没有变，它永远把你怀念……”听起来像一首真正的情歌，令当年我们这些双耳塞满“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的小屁孩心中相当凌乱。

 

 

1975年邓小平接待到访的西哈努克亲王

 

“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换句话说就是唇齿相依、休戚与共。但有人却不这样认为——交州那块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嘛，怎能如此相提并论。秦汉时期，中国就在交趾郡设立地方政府了；五代十国之末，中原板荡，风雨飘渺，越南逐渐脱离中央。到明永乐帝时，中原正义之师终于攻入河内，将分离主义的总头目捕获押京，然后在安南设置都指挥司、布政司、按察司，并置府、州、县衙对其实施垂直管理。分裂四百二十多年后，越南再次回归祖国怀抱。然而，毕竟是山高水长，直管不易，到明宣宗时，越南官民寻衅滋事此起彼伏，皇帝无奈，只好让那些脚趾相交的南越土著高度自治，与中土保持名义上的宗主-藩属关系。

 

总而言之，中越山水相连，友谊源远流长，这样的说法大抵还是不错的。

 

 

现今，虽说越南平阳省司法机关对“5·13”排华暴动案进行了迅速处理，逮捕了千余名嫌犯，还以煽动他人暴动、破坏财产及抢劫财产等罪名，判处了两名被告三年与一年有期徒刑。但越南人民的爱国壮举，还是可歌可泣的。相关起诉书指出，黎姓男子在“5·13”暴动中与数百名其他暴徒推翻一家厂商的大门，大喊“把中国人赶走”，积极煽动民众强行冲入破坏厂商财产，甚至还出手攻击维安的安全人员。但在庭上，黎姓被告表达了悔恨之意，请求法院能够酌情宽大处理。——酌什么情呢？当然是爱国之情。

 

越南人民自古以来就是很爱国的。别说阮爱国同志了，历朝历代的安南王室，可谓一方面爱着中央帝国，另一方面更是无比热爱自己的大越王国。所以对于历史上的藩属而言，爱国这个动宾词组，细细想来是很有些纠结的。就好比两千多年前的屈原大夫，既爱周天下，又爱楚王国，是位当之无愧的爱国典范；可倘若认真计较起来，却发现他的爱国又显得很是矛盾——你那么热爱楚国，岂不是想长期维护我华夏祖国的分离状态？如此爱国，与误国何异？

 

这样的烦恼，蒋中正将军也是有过的。当年广西地方当局抓了胡志明，层层汇报到了委员长那里；倘若没委员长的授意，不可能把胡主席毫无名目地关押达一年之久。蒋为什么要长期关押一个并没犯我中国之法的外国人呢？据说当年广西地方官员抓住胡志明后，如获至宝，层层邀功。但蒋委员长却有些犯难。一方面，委员长也是位各方都承认的爱国者，他知道胡志明们跟法国人闹独立意味着什么。虽说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后，越南等历史上的属国已不可能回归祖国了，但如果越南战后成为共产主义国家，这样的独立对中华民国来说，就不啻为一种灾难。所以，他不能放虎归山。但另一方面，周恩来、冯玉祥、李宗仁却步步紧逼，蒋不放人，似乎也说不过去。权衡再三，最后由张发奎将军出面，与胡志明达成了某种默契，后者终于获释。毕竟，越共在其国土上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阻止日本人借道越南进攻中国广西和云南。

 

 

张发奎将军1896年生于广东韶关

 

这样说来，扣留胡志明是爱国，放他归山也是爱国。而对胡志明来说，为了越南的独立和解放，向蒋介石保证胜利后50年不搞共产主义，也是爱国之必要手段。

 

前几天有人在微博上说，越南驻台机构负责人就本国民众打砸抢烧台湾企业及其员工事件，向台湾方面表示歉意，并承诺将依法处理那些暴乱分子。爱国网友闻之十分生气，说越南人的政治立场大大地坏了，中越毕竟都是社会主义国家，而且我们还是中央政府，你越南官方怎么对我们不理不睬，却对……其实，此次越南民众排华事件发生后，该国官方至少表面上的做法还是说得过去的。即便真有微博上说的那个情况，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实际上，越南人对中国国民党和历史上的中华民国，也确实怀有某种感激之情，认为中国国民党对越南人民争取独立解放的斗争帮了很大的忙——不光给钱给枪，而且还在华南帮他们培养了大量的军事和政治干部，他们对此是心存感激的。

 

 

实际上对于“爱国”，纠结的不光是历史上的宗主国和藩属国人民，今人对爱国这个概念的解读和争论，纠结与矛盾其实更甚。

 

首先是对国家的理解，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答案，其解读大多判若云泥。但从学理的角度讲，国家是一个政治地理名词，给它一个定义并不难。不妨抄录一个稍加修改如下：

 

国家有广义狭义之分。从广义的角度看，国家是指拥有共同的语言、文化、种族、血统、领土、政府或者历史的社会群体。从狭义的角度看，国家是一定范围内的人群所形成的共同体形式。在社会科学和人文地理范畴，国家是指被人民、文化、语言、地理区别出来的领土，是被政治自治权区别出来的一块领地，是一个领地或者邦国的人民，是跟特定的人有关联的地区。一般国家行政管理当局是国家的象征，它是一种拥有治理一个社会的权力的国家机构，在一定的领土内拥有外部和内部的主权。而现代国家，则是社会契约的产物，是每个人自愿放弃一部分自身权益，集合成民主制度，保护另一部分自身利益的政治实体。若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解释，国家则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暴力机器。

 

其次是对祖国的理解。广义的国家概念，其实也包含了祖国这个概念的部分内涵。祖国是一个地域、文化、历史、宗教、民族及人种的概念，带有丰富的感情色彩。而狭义的国家，则是一个政治实体的权力载体。

 

显然，只有搞清楚了国家的实质和祖国的定义，我们才谈得上正确理解何谓爱国。很明显，你不可能爱一个暴力工具，最多是不得不接受它的存在这一事实而已。你需要爱的，是生你养你的那块土地，是教化你成为文明之人的那个文化，是承载那个文化的民族历史，甚至是与你同文同种的那部分人群，等等。总之，爱国，就是爱你的父母之邦，爱你的精神家园，爱你心目中神圣的祖国。

 

实际上爱国并不是今人发明的概念，它也是有古籍出处的。譬如《汉纪·惠帝纪》：“封建诸侯各世其位，欲使亲民如子、爱国如家。”譬如《晋书·刘聪传》：“臣闻古之圣王爱国如家，故皇天亦佑之如子。”很显然，这些叙述其实只有一个意思：爱国就是爱国民以及他们的家。

 

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而只有知道什么是真爱国，才会明白颠覆清国政权的孙中山为什么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才会明白毛泽东为什么要说“少数人的国，他们少数人去爱吧……爱这样的国家，就是对祖国的背叛”，才会明白德意志爱国诗人海涅为什么会像西里西亚纺织工人那样“咬牙切齿”地“恨国”——“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

 

如果知道什么是真的爱国，那些被逮捕、判刑的越南“爱国者”们，就不至于以爱国的名义打砸抢烧中国人和所有标着汉字店招的企业和商家，而把自己塑造成为货真价实的“爱国贼”——就像当年那些被慈禧太后“始乱终弃”的清国义和团。

 

对越南“爱国贼”们今天的表现，胡伯伯若泉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2014年5月26日 成都